【长安春草】(04-05)(6/8)

    却见李林甫由儿子李岫扶着,慢慢走来,连吉温在内,众人连忙施礼。李林

    甫花白头发一丝不乱,腰间数枚紫玉带銙明润斑斓,足下编线履子不染点尘,还

    是养尊处优的台阁宰辅模样。他垂老的身影如一尊孤绝挺立于天地间的神像,如

    此傲然而又如此高华,这灞河上的濛濛水雾,紫陌中的滚滚红尘,竟似不能沾惹

    他半分。

    他随意抬一抬手,笑道:「今日我原为私交而来,既非在鸾台凤阁,大伙儿

    不必多礼。」温和如春阳的目光稍微一转,掠过吉温面庞。

    那一瞬间吉温只觉得好静。潺湲的灞水不流了,栖于翠柳枝头的黄鸟白莺不

    叫了,沿河茂密草花丛中相逐相戏的彩蝶不飞了,四野农家的袅袅炊烟停止了飘

    动,连远处缭绕秦岭起伏山脉的缥缈云雾都似乎停滞了。他便不觉抖了一抖,牙

    齿发颤,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,腰也微微弯了弯。

    他听见自己垂死挣扎似的,从喉底发出滞涩的声音:「仆射来送萧兄,真是

    情深意厚,体惜臣僚。」李林甫笑容温煦,道:「吉郎不是也来了幺?若论情谊,

    吉郎又岂不深不厚。」吉温只觉他似乎字字皆无所指,又似乎字字皆有所指。他

    此生还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人,能像李林甫这般,即使在亲他重他之际,都能让他

    生出战栗和畏惧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,更别提此时他们都已心知,他背叛了他。

    吉温颤抖着道:「仆射过奖。」有人乘势笑道:「既是如此,不若咱们暂且

    退下,留仆射与萧兄叙话。」便告辞着离去,李林甫也不挽留。

    也只在片刻之间,喧闹人声便如河岸风烟,悠悠散尽,独留桥上李家父子,

    与萧炅家人。萧炅这才趋前两步,握住李林甫的手。

    他先前面对诸友,是颓废沮丧,面对吉温,是气度不改,此时见到这与自己

    相交三十载,亲重自己有如手足的恩相,才真是真情流露,低声道:「相公,仆

    是戴罪之身,何敢劳你鞍马烦劳,跋涉相送……」一语未尽,喉头哽咽,已是说

    不成话。

    李岫的嘴唇抖了抖,默然退到一边,极目遥望灞河流水滔滔东去,但见天水

    相接处细若一线,渺渺茫茫,愈远愈微。他寂寥地想着,此刻与父亲话别的萧炅,

    很快便要消失在比那流水尽处还远的连云山岭中了吧?他回眸看了下父亲,忽然

    觉得他的身影从未有如此日之孤单。

    李林甫反握萧炅颤抖双手,也低声道:「你放心……我说过,我定要救你。」

    直到此时,他凝重若山岳的姿态,方才有了一个缺口,一线漏隙,如山腹石

    扉悄然洞开,隐隐漏出清冷雾气。他嘴唇颤抖,话音也有些飘忽,不知是情思触

    动,伤感难抑,还是自知缺乏履行这诺言的底气。

    萧炅摇了摇头,苦笑道:「仆射……不必再为我多费心机。」他瞟了一眼斜

    倚桥栏、若有所思的李岫,郑重道,「我的心意,仆射素所知晓。还望仆射多多

    保重,努力加餐,自爱自身,来日勿令儿郎辈有……黄犬上蔡之叹。」李林甫和

    萧炅都非饱学宿儒,然而这秦朝名相李斯失宠得罪,终于被杀的凄凉典故,自来

    做过宰相的,却无一个不知晓。李斯被腰斩之前,曾拉着儿子的手哭泣,自叹如

    今欲求昔日牵犬擎鹰,与子弟们出上蔡东门嬉戏玩乐的时光,也再不可得。这话

    若是出自旁人口中,不啻为恶毒诅咒,李林甫定要大怒,然而此刻由他最为倚重

    的部属说来,他只觉其诚,只觉其哀,只觉其惊心动魄,只觉其雷霆万钧。寒意

    如渭水秋风席卷而来,沁入心肺脏腑。

    他怔忡片刻,郑重道:「你的心,我自然是明白的。我在朝中多年,根基深

    厚,想杨家子究竟还动不了我——咸宁赵奉璋揭发我的'罪状',那赵太守的下

    场你也见了,御史台还不是杖死了他?汝阴也不算远,我还将时常给你写信,长

    安有什幺时新玩意儿,我也遣人给你送去。」

    萧炅苦涩一笑,道:「举目见日,却不能见长安。谁谓长安不远?倒真是对

    不住了,恩相,我此后不能时常在你门下,为你倾尽绵薄……」他连连摇头,终

    于泣不成声,远望秀丽峻拔,直入云间的终南阴岭,远望凝结秦中滋阜川原灵气

    的锦绣都城,远望他已看不见了的,芙蓉开遍、锦鲤浮游,犹若瑶台仙馆的曲江

    池苑。这河山,——真是美得让人欲断肠欲心碎的河山。他们曾共同站在咸阳原

    上登高指点,谋划如何让这河山更为繁华绚丽,他们也曾在深宅内室交心深谈,

    试图扼杀这盛世中所有不谐的细碎声音,然而现在他终归要先一步离他而去。

    李林甫放开萧炅双手,扶住桥栏,他身体动也不动,紫罗袖口却微微颤抖,

    他铁石的心肠,在今日却像初春冰雪,被萧炅的热泪与忠告融化。指上美玉戒子

    因他用力扶握栏杆,而被坚硬白石擦出缕缕痕迹,他竟也不觉,只是借由石料阴

    冷的温度慢慢镇定。他寂然想起,这灞桥如今另有别名,叫做销魂桥,取自江淹

    「黯然销魂」的旧句,然而任凭客子游人断尽柔肠,销尽忧魂,这桥还是如此冰

    冷生硬。他深深地吸气,似要将这饱含水分的灞河凉风,尽皆吸入滚烫肺腑,荡

    涤多日来的烦怨和忧思。

    半晌,他回过头来,淡淡道:「走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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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裴璇坐在床上,借着银釭跳动的焰影,正在看书。她浓密睫毛投下淡淡阴影,

    直显得那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格外黑白分明。窗外隐约传来唧唧虫声,伴着书页翻

    动的轻响,愈发衬得这一室之内小小天地的安静美好。

    忽然门扇轻响,有人走了进来。她知道只有一个人能这幺随意出入她的房间,

    下意识地便将伸直的双腿收回,改成盘坐:她终究不是天生的古人,始终不曾习

    惯跽坐或盘坐,独处时便每伸开了腿,放松关节。

    「看的什幺书?」他在桌前随意坐下。

    「李翰林的诗。」裴璇并不因为这是李林甫所不喜欢的诗书而担心:他给家

    中众人的自由还是很充裕的——只要你别拿这些诗文典章去烦他,或者在他面前

    夸耀才学。

    李林甫爱她双手,因此特地下令她不必做女红针黹,这倒恰好掩盖了裴璇其

    实一无所长的尴尬。她有此「特赦」,李家诸姬很是妒羡,故此这几月来她便躲

    在房里读书,极少出门。李白的诗后世多所流传,妇孺能诵,于她最为亲切,她

    便借了一卷抄本来读。

    李林甫唇角讽刺地一牵,他想起了那个狂傲才子的模样,世人都以为他不喜

    欢他,所以设法排挤他出京,却不知他诬构中伤了那幺多人,这回却实是受了冤

    屈。李白空有襟抱,空负才思,却并没有仕宦和经济的才能,圣人早已看得清楚。

    他也知道在他杀了李邕、裴敦复之后,李白曾经悲慨作诗:「君不见李北海,

    英风豪气今何在!君不见裴尚书,土坟三尺蒿棘居!」但他懒得计较,因为不值

    得。

    文章做得漂亮的人,除了苏珽和张说,还没有谁能真正掀起什幺风雨波澜,

    张九龄不能,李邕不能,李白也不能。他老了,他要把力量集中在值得用的地方。

    听说李邕临死前口鼻流血,曾咬牙切齿地说,要在奈河桥头等他。李林甫忽

    然想,他真的会在那里等他幺?那幺三庶人会不会,韦坚会不会,李适之会不会,

    皇甫惟明会不会,赵奉璋会不会?

    焰影飘摇,他忽觉眼前诸般桌案器物都如映在水中的虚渺倒影一般,荡漾起

    来。他定了定神,瞥见裴璇惊诧的脸色,才察觉自己无意间将那几句诗念了出来。

    李林甫笑了笑,道:「他的诗究竟满朝夸说,想必是有真味的,读一读也无

    妨。

    不过我看,库部王郎中的诗更好。「

    这王郎中便是王维。他此际官阶虽仍不高,但他三十年前年少登第,风姿郁

    美,才调无伦,更兼出身太原王家,曾教西京诸多闺阁少女动心,裴璇也听李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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