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鱼龙舞】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 132红颜何寄永志于心(全书完)(7/8)

    “鹿希色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可真会玩啊,麒麟儿。”

    “好烫!怎地……怎地这般烫人?”

    “一定给你。别急,听话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……有这么喜欢么?”

    “瞧什么?再瞧也不嫁你!当你的和尚宫主去,敲紧木鱼吃一辈子斋,活该没老婆!”

    “这么羞耻的话我只说一次。以后你若逼我,我便杀了你,我说到做到。”

    “应风色,我整个人都是你的,这辈子就只给你。”

    他抱着逐渐冰冷的女郎,但不知为何,眼泪再也流不出来。

    两人就这么维持着抵额相拥的姿势,不知过了多久,应风色才回过神,抬见远处魏无音伏地不动,猜测其实只过一霎,但身畔只余龙方那肠溢流的下半身,被剑气斩落的上半身不知所踪。

    阶下青燐飞散,依稀能辨出是个环,应风色知道他去了哪儿。

    扶墙捂腹,他缓缓行入地下密室,按住壁上阵环,玄四悲调整过的术法通道仍依奇宫的理路运作,习于出入知止观的应风色操作起来毫不费力,就这么进了传说中的潜鳞社。

    看在此际对诸物皆失去了兴趣的应风色眼里,此地就是另一间地底密室,四面墙壁中,与传送阵环相对的那面墙上插了把兵器,墙上镌着几排不识的古字,似是由石材砌成;另两面墙的柜列间则摆满书籍物件,封印犀紫罍金臂的那只名唤“永劫之磐”的匣子,赫然也在其中,只是应风色再没有多看一眼的念头。

    龙方拖着等身宽的长长血道,万般艰难地在地面爬行,口中喃喃念着:“毁掉你们……地脉……早有……早有安排……”已颇不似人语,难以悉辨。以玉蝉传送至此,果然没有禁携金铁的限制,应风色拾起龙方携来的半痴剑走近,单膝抵住他背门,提剑贯入龙方后脑,锋锐的半痴剑不只刺穿头颅如热刀切牛油,连入地都无迟滞。

    应风色推送到只余剑柄露出才停手,扶柜起身,靠体重一晃,冷道:“你的目的,看来是达到了。”柜子与柜子的缝隙间,倒出一团飘着恶臭的黝黑物事,想也知道是顾挽松。

    看来他是趁乱摸到厅堂之下,同样操作阵环来到此间。

    “应使……要为奇宫杀吾么?”腐肉创痕间虽看不出,但应风色总觉他在笑。

    “我没兴趣。”应风色辛苦地倚向那面镌着古字的黝乌石壁,意外发现触感极冰冷,几与严冬的霜雪无异,但潜鳞社各处不见霜痕,温度也是奇宫典型的地底空间的阴凉,只能认为是石壁拥有汲走热源之类的异能。

    久靠应该会失温而死,但应风色毫不在乎。

    就算顾挽松要破坏地脉,或拿走什么宝物,他也不想过问。

    龙方就是因为这种心空了似的感觉,才想毁灭一切么?应风色似乎有点能体会他的心情了。

    “龙方是个很有天分的孩子,”顾挽松似乎有些惋惜。“但他还是不如你。起码你到现在都还没崩溃,软弱的人才容易崩溃。来罢,吾带应使看点儿好东西,免得白来了这一遭。”

    应风色丝毫提不起劲,只觉厌烦,随手往上一攀,握住插在墙眼里的那柄刃器之柄,便欲起身,忽喀喇喇一阵金铁摩擦,那刃器似乎被他拔出些许。应风色诧异而起,顾挽松却笑道:“应使

    果然是有缘之人,吾要带应使看的物事,须得抽出这把刀,方能看得。”

    既然毫不在乎,抽与不抽也没甚分别。应风色握住刀柄,喀喇剌地抽出来,奇怪的事就这么发生了:

    整面石墙随着刀的退出,坚硬的形体逐渐化为膏液也似,乌浓无光的黑色稠浆令应风色想起当年通天壁惨变的人面雾蛛。所幸怪物始终都未出现,黑膏却化成了一座大佛,从粗具雏型到纤毫毕现,也不过就是一霎眼;几乎完全拔出的刃器又忽然缩回去,分解成为大佛手里一条张嘴扭身的狰狞小龙,维妙维肖,仍看得出是兵器变形而成,工艺十分精巧。

    墙壁变成了大佛,露出后面的宽广空间。原来潜鳞社是建在一处突出的峭壁之上,仿佛瞭望台,伸于一枵空的巨大山腹间,四周布满黑曜石似的巨大黑晶矿脉,晶体结构十分美丽,眺望一会儿,又觉像是黑色洪水在暴涌进来的瞬间,忽被冻结了似的,只待冰霜消融,其中的黑色液膏又将恢复活性——

    应风色心念微动,瞥了大佛一眼,视线再移到柜上的“永劫之磐”,还有曾见藏林先生从顾挽松身上搜出的那枚奉玄教圣物……

    “是一样的东西。”顾挽松嗤笑:“可怜先生追求大半生而不可得之物,把那一丁半点视若珍宝的,这儿有整片山头这么多。吾若跳进去泅泳,怕还要担心淹死哩。”

    就算是痛失挚爱心若死灰,应风色也无法当作没听见。

    这种东西……这到底是什么?奇宫最神秘的组织“潜鳞社”是守护、是监视,还是看管囚犯的狱卒,避免此物重入人间,灭绝苍生之类?

    “你是当年通天壁那场大屠杀的目击与幸存者,”顾挽松仿佛听见他的心声,笑道:“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,定义‘这是什么’。当然啦,大家都爱听故事吾也是知道的,以下仅供参考,千万别当真啊!

    “从前从前有个老从前,就当它是洪荒时代罢。这片天地间尚无万物,只有几个大神老在打架,最后最赢的那个施了禁制,把所有大神包括他自己一块儿封起了来——就是个逗逼对吧——自此万物才有生长的契机,乃至诞生吾等灵类,创制礼乐文明……此处省略废话五万余言,当然也包括肉戏。

    “然后呢,就他妈没有然后了。”

    顾挽松笑得缩成一团,差点咳出血来。

    “大神是什么,没法验证;既然大神都被封印了,那又是谁把这事传下来的,简直不讲因果道理,连三岁孩儿唬弄不了。设若为真,这黑乎呼的玩意儿一看就是败者的残余,被胜者封起来了,这是设若不为真也能明白的事,其他都不重要。

    “把它们当神拜,把它们当历史、当预言来研究,全都是傻子,吾辈只需要钻研怎么利用它,其他都是屁。这就是千年以来,吾幽穷九渊做的事。”

    原来这就是血甲门的立场。想也合理,此物若自开天辟地即存,那么从明九钰起,甚至在更久之前,血甲门人便想方设法要进入这个巨大的矿源、试验场及研究库藏,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。

    “此物可修补残的肢体、续命延生,可作为杀人兵器,在战场上取得巨大的优势;可用以召唤名为‘神军’的强大未知生物。更重要的,”顾挽松瞥他一眼,那是充满恶意的诡笑。“是能提供某种巨大的能量,如以水力风力推动水车风车,而用符箓加以控制——”

    (是……阵法!)

    地脉之力……原来指的是这种怪物么?因为龙庭山的内部充斥着如许异物,才能推动护山大阵、术法通道这类他处所无的繁复术式,而天下五道之间,再也没有第二处拥有如此殊异的条件?

    难怪术法如此便利,仿佛无所不能,却难以推广至东胜洲全境,便为此故。

    鳞族中人若知晓此事,一定会想研究历史文书,了解为何此物此术独在此间,与自身有何种联系,但血甲门人则不然。他们对这些全无兴趣,只想彻底利用;虽在外围,反而不为史料信仰所迷眼,传承至今,所知竟比奇宫中人更深。

    顾挽松不怕肢体被废、身受苦刑,盖因知道黑膏能修复肢体,将苦肉计贯彻到底,最终竟骗过了藏林先生和所有人,某种程度上来说,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。

    他自大佛的莲座旁艰辛爬过,进入了能远眺黑晶空间的悬崖平台上。应风色望着拈龙之佛犹豫了一会儿,也跟着跨入其中,回头赫见大佛已然转向,仍是坐莲拈龙,正面对他。

    应风色没听到机关转动的声息,直觉这是术法所致。坐像高逾一人半的大佛通体皆由这种地脉黑膏所化,供应给术式的能量之强,可想而知,就算突然飞起来他都不会太意外。但那把刀器他亲手握过,确是实物,这是没有问题的。

    山腹中的黑晶,与应风色见过的黑色雾丝、奉玄教圣物大不相同,应该是封印状态,全冻结在结晶体的内部,无法直接接触。但顾挽松仿佛不知疲累,一路爬到悬崖边,闭目仰头,高举双手,深吸了一口气,突然放声狂笑,状若颠狂: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哈,吾终于来到这里,千年以来无数祭血魔君惮精竭虑,始终到不了这里,只有吾到了!哈哈哈哈哈!明九钰武功盖世,委屈自己让人当婊子干,还替仇敌诞下子嗣,重兴敌祀,是何等可悲!锻阳子血染天下,人称其杀戮之甚、穷凶极恶,百代所无,但他们哪个到了这里?

    “只由

    吾!被扔在马戏班子兽栏边的贱种,吃皮鞭比吃米多的小畜生,没人看得起的、低三下四的破烂玩意,达成前无古人的伟大成就,占据了未曾有人攻克的潜鳞社!唯有吾,唯有吾!哈哈哈哈————!”

    应风色听得皱眉,随口道:“待聂雨色修复通道,又或哪里还有一对玉蝉,此间随时会有人来,能谈得上占据么?”

    顾挽松目放精光,口沫横飞:“待吾打开‘永劫之磐’,与圣物合而为一,几人尽都杀了,怕什么?就算没有,只消关闭大佛,他们便再也进不来,根本不知吾等躲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“这又是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进来瞧见的石壁上,刻的是玉螭朝的天佛图字,写着:‘唯我鳞血,禁入此间,保我鳞魂,万世永存。’应使与吾之所以能拔出天裂刀,盖因吾二人非鳞族血脉,就算教应无用来,他也是拔不出的,哈哈哈哈!”平川顾氏自是鳞族,但顾挽松是取代了他人身份的冒名者,全身上下榨不出半点鳞血来。

    应风色听他调侃叔叔,隐有一丝愠意,原本死灰般的心绪因此有了起伏,仿佛开始慢慢活过来,心念电转间忽生出一念,喃喃道:“原来如此。该是如此。”

    顾挽松笑道:“应使有何发现?你于破解谜题上极出色,吾是很欣赏的。”

    应风色缓缓走到大佛前,伸手一探,指尖果然没入佛中,整座坐佛正如他先前猜测,全是术法形成的虚影,从头到尾便只有那柄与五妖刀之首同名的“天裂”变换位置,从而决定了石壁的开闭。

    “鳞族子孙不能进入,其实是合情合理的。”应风色沉吟道:“鳞族是胜者的后裔,负责看管败者的残迹,为防无端牺牲,或这些圣物被携出,最好的方法就是让看守者阻挡外人,然后用术法阻挡看守者,如此谁都进不来。”

    “很有道理啊。”顾挽松连连颔首。

    “但谜语这种东西,只有前八个字有意义的话,不需要写到十六字,所以我一直在想,‘保我鳞魂,万世永存’是什么意思。”

    顾挽松暧昧一笑。“吉祥话呗。行销话术吾也常说啊,你们哪回信?”

    “其实答案更简单,只是七巧板缺了一块,一时看不出意思而已,拼回去马上就能理解。”应风色说道:“看守者最大的危机,不在外头,而是被这些黑雾占据侵蚀,变成像通天壁惨变的情况。不是每个时代,都能有十七爷这种绝顶高手负责看守,万一出事了怎么办?

    “因此奇宫才须一代接一代地,传承《夺舍大法》这种在实战上效果很暧昧的武功,明明有更多威力更强、运用更直觉的厉害武学。放回这块缺失的拼板,意思就很清楚了:毋需消灭被黑雾占据的身体,用《夺舍大法》就能拿回主导权,黑雾就是帮忙强化了身体而已,用智识抑制黑雾作乱即可。

    “据说独无年长老得到犀紫罍金臂前后,是没有记忆的,我猜可能是极其类似的情况。年轻的独长老在高人的帮助下,以《夺舍大法》抑制了占据手臂的黑雾,与之和平共存,甚至运用于武功内,直到对上十七爷时失控释出为止。”

    这也能解释何以独无年如此优秀,却始终未被潜鳞社吸收的原因,因为他本身就是被监控的对象,岂能拉进烽火台中,帮忙守望?

    顾挽松听得独目圆瞠,挢舌不下,才意识到只能靠爬行的自己离大佛太远,应风色则太近,强笑道:“这个嘛……听着也是很有道理的,过瘾过瘾!吾伤势有点重,能否烦应使扶吾一把,吾爬不动了……这个……”唯恐露出恐惧,引他出手加害,如奔兔引起猎犬追逐一样,未必是为了捕食,仅仅是因为见其跑动,本能追捕之。

    但这没有用。虽然已在慢慢恢复,但应风色眸里的虚无他很熟悉。

    那是一不小心便会随手毁灭东西、什么都不在乎了的眼神。

    “再见了,羽羊神。”应风色静静望着发狂爬近咒骂嘶吼的疯丐,跨过大佛,重置天裂刀;喀喇喇的单调响声之间,石壁重新砌起,瞬间阻绝了回荡在山腹里的尖厉诟骂,密室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。

    应风色不想想怎么出去了。他是擅长解谜的,但,出去干什么呢?

    毛族青年魁梧的身体越来越沉重,熟悉的死亡降临之感重又涌起,伤口痛到麻木的应风色倒在书柜旁,某个脱落的齿轮似乎“答!”一声再度咬上,风云峡的麒麟儿抱头蜷身,无法克制地痛哭起来。

    ◇    ◇    ◇

    他被救出去的时间,其实快到有点不太真实。

    据说聂雨色在破解知止观的禁制时,与里头的人以阵符联系上了,双方携手合作,终于将幸存者放了出来。所有的暴徒被诛杀殆尽,但奇宫一侧的损失更惨重,独无年与伏无光相扶而至,不知是精疲力竭还是看过太多自己人的凄惨死相,幸存者的眸光都黯淡到令人心寒的地步,分明外表是同一个人,很明显内中已与过去截然不同。

    独无年的脸色非常难看。魏无音与玉氏暗通款曲,欺瞒长老合议,暗渡玄氏上山平叛……无论哪一条都是滔天大罪,死不足惜。但毕竟是他拯救了奇宫,免于山毁人亡,功勋盖天,于是魏无音再一次成为英雄,而且在可见的未来将成为山上的实质权力者,长老合议任其与取与求,形同虚设。

    而韩雪色居然是知情者。

    看着被风云峡之人环绕

    的毛族青年,独无年的眼中再也没有光。

    他连愤怒的力气都被剥夺,瞧他就像瞧着知止观内残杀单无邪、刘无任等人的暴徒。他们本质上都是背叛者,是卑鄙冷血的无耻小人,是残暴自私的毛族,是兽而非人,不值得文明对待。

    但大长老的梦魇还远远未结束。

    一拨二十余人的队伍奔至,个个太阳穴鼓胀、步履稳健,看不出已厮杀大半天的疲态,居然全都是高手,足可与奇宫一脉较劲而未必稍逊。为首之人打扮朴实如樵夫,相貌也像,瞧着老实巴交的,冲魏无音等抱拳行礼。

    “小人玄化,来向各位长老报告,恶徒皆已伏诛,小人们这便要下山啦。”

    玄化是太公玄舞燕的儿子,是涿野玄氏名义上的族长,谁也想不到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家伙。独无年面色阴沉,不发一语,魏无音慰劳寒暄几句,其实暗里打醒了十二分精神,以防玄氏图谋不轨。

    玉尚微开出让玄氏接收龙方家在章尾郡的全部地盘,许其重列六大姓氏族,不仅仅是回到东海而已,条件虽然好到无可挑剔,但龙庭山这块大饼只有更加诱人而已。

    若能成为第三轮的新.指剑奇宫,占山袭爵什么的还是小事,山下的六大姓不能没有武恃,一旦生米煮成熟饭,最终只能与玄氏合作,结成新的文武同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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