妖刀记(45卷)(248)(5/5)

    …属下……房……柜……疏……」

    青苎村妖刀冢的惨事,谈剑笏始终未忘,不但掏腰包应付旅资,派院生中干

    练忠直、老于世故的乔装改扮,往石溪县察访,大半年间收集了三百多份画押口

    供,包括石溪知县沈其元的亲笔书状,拼着乌纱帽不要,也要指证鹿彦清一伙的

    恶行。

    谈大人试探过老台丞之口风,见他于此事不置可否,怕牵连上司,没敢请皇

    后主持公道,自写了奏疏,打算绕过台丞、抚司,乃至镇东将军慕容柔,上京告

    此御状。他乃是器作监出身,文章本非所长,字斟句酌涂涂改改,稿子誊了一半

    不到,还锁在房间的五斗柜里。萧谏纸于院中多有耳目,早已获悉。

    听他忍死分说,才知谈辅国亦有未了的心愿,一径点头。

    「我将奏疏写完,着合适之人呈交刑部,务还青苎村公道,教鹿彦清等俱都

    伏法。」谈剑笏喉舌、颜筋等俱已焦烂,便是想也说不了太多话,即使剧痛失神,

    闻言眸底仍掠过一抹黯光,足见欣慰。

    萧谏纸几不忍看,又无法下手,心底茫然,忘了他已难言说,喃喃自语:

    「你……还有什么心愿,有什么未了之事,我给你办。什么都行,再蠢、再荒谬

    可笑的都行,我一定不骂你,不笑你蠢,一定……给你办妥。」

    但谈辅国真干过什么蠢事来?

    他这辈子最蠢、最荒谬的,就是信了你萧谏纸啊!

    老人连吐息都像剐着自己,恨不得让狗活吃了心肝,兽牙碾着脏腑,嚼得唧

    咂有声……是那般痛悔并深恨着。而怀里始终不肯断气的谈剑笏,像直视他所有

    的罪愆与脆弱,一锤又一锤地粉碎着老人的信念。

    明明……明明是何等剧烈的痛楚啊!忍这般苦,是等我给个交代么?

    「你……想问,方才老贼说的那些,我是不是都做过,是么?」

    谈剑笏似想开口,形似唇鼻的那团焦烂动了动,终究没绽出声。

    「你想问……操纵妖刀,在灵官殿、水月停轩、烽火连环坞杀了这么多人的,

    究竟是不是我?」

    「你想问,煽动手无寸铁的流民围山,令他们暴露在铁骑刀枪之前,以为膏

    壑的,是不是我,对不?」

    「你想问,做了这些罄竹难书的恶行之后,我为什么还能睡得安枕,还能在

    人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,还能厚颜无耻训人子弟,以士人表率自居……」老人语

    声怆厉,如困兽垂死伤人,带着自残似的讥诮张狂:「是不是,辅国?」

    他为这一刻已准备了许久,虽然起初并不是为了对谈剑笏言说。无数次午夜

    惊寐,萧谏纸从千夫所指的恶梦中醒来,梦里每张面孔或怨毒或鄙夷,带着难以

    反诘的义愤袭来。老人逼自己一句句回想,一句句抗击,才能坚持恶道,往下走

    去。

    但谈剑笏只闭了闭眼,才又勉力撑开,涣散的灰眸仍向着老人,似欲聆听。

    萧谏纸彷佛被狠抽了一鞭,满腹的激昂顿失着落,只余说不尽的空虚寥落。

    大凡谈辅国能听懂的道理,往往须在三句话里说完。若逾此数,台丞副贰便

    难以消化,常被萧谏纸拿来揶揄,以为谈资。

    「你脑子既不好使,何必折腾自己?」台丞冷哼:「少问多听,听不懂便罢,

    多省心。叫人给卖了,也不难受。」

    「台丞,我以为道理都是简单的,三句话尽够了。」

    谈剑笏难得反口,显是真觉委屈。萧谏纸斜乜着他,冷笑不绝,就有你这么

    贱的,想放你一马,还自个儿凑上讨打。又寒碜碜问:「三句话能说清的叫道理,

    那说不清的叫什么?」

    「叫辩驳啊。」紫膛汉子想也没想,冲口便答:「心虚之人,才须辩驳。属

    下一直是这样以为。」

    言犹在耳,不敢与他黯淡的眸光相对,垂肩颓坐,「那些事,都是我……」

    却被打断。怀中的谈剑笏意义不明地嚅嗫着,分不清是呻吟或欲语,不知还余几

    分清明,生命似将走到了尽头。

    萧谏纸不欲留下遗憾,为他抚阖眼皮,咬牙道:「殷贼所言……确有其事。」

    背后因由,一下不知从何说起,堂堂龙蟠,竟尔失语,听任所剩须臾点滴流逝,

    心急如焚。

    谈剑笏不知哪儿生出的气力,左掌一翻,按住老人手背。

    知是回光返照,萧谏纸听他哑道:「台……」以为唤己,忙接口:「我在!

    辅国……我在。我就在这儿。」

    但谈剑笏已不见不闻,深恐台丞不明,奋起余力,歙着焦裂的唇缝,嘶声道:

    「台……台丞所为,必……必有深意。属……属下不……不疑……」心满意足,

    再无遗憾;嘴角微扬,不及咧满,头颅缓缓垂落,安心倚着老人,便似睡着一般。

    老人愕然良久,终于明白其意。这种蠢话,什么人需要用最后的生命来说?

    活该你蹲剑冢的苦窑!难以自制地笑起来,笑得前仰后俯,声若嚎恸,口鼻血溢,

    染红了破碎的衣襟。

    ——谈辅国,你……你是哪儿来的傻子啊!

    叫人卖了也不知。幸好傻瓜是不会难受的。

    「若台丞肯卖,属下倒觉与有荣焉。」

    谈剑笏说这话时搔搔脑袋,颇有些不好意思,似觉自己拿不出手,白占了台

    丞便宜,难得腼着紫膛面皮说笑。「要是别人卖我……台丞不如趁便宜买了罢。

    属下没甚用处,总还能推一推轮椅。」

    台丞副贰的笑话是没有人笑的,他只有在一本正经时说的话才好笑,随侍的

    院生们闻言一阵恶寒,说不出的尴尬。恐怕谈剑笏永远想不到,自己也有令老台

    丞失笑的一天。

    萧谏纸狂笑不止,终至无声,抱着余烟袅袅的残尸,颓然踞于焦土之上,瘦

    削的面颊紧贴于部属烧毁的脸孔,身子微晃,不住喃喃道:「蠢才……蠢才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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