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(3/8)
朝仓玉绪忙于炉灶之间,看了他一眼,没说什么。
吃过饭后她在黑崎家留了一会儿,待到夜深,黑崎一护和平常一样送她回家。朝仓玉绪和他的两个妹妹走得很近,和他却很少单独有过交谈。他们走在一起时气氛总是有些干涩,他们会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反常下意识保持距离。朝仓玉绪想,可能是因为初次见面就走得太过靠近,无法明确他们之间正常的相处距离,以至于后来想要维持普通的社交都会感觉不对劲。
“黑崎君。”她先开口中止了这段沉默,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相处模式不代表不可以尝试,总这样下去,对他们来说都不好。
“是。”声音让黑崎一护浑身一紧,他的手紧张得差点把自己的裤腿拽破。
“我的出现会让你感到困扰吗?”她侧过脸去看他,“你总是不自在的沉默。”
听她这么说,他解释起来就有些语无伦次,“我没有不自在……不是……”最后纠结了半天挑了点不会出错的话,“你没有让我困扰,我只是……你会不会觉得游子他们让你感到困扰?”
朝仓玉绪摇头,“不会,她们很好。”
黑崎一护慢慢放松肩膀,“所以我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“黑崎君是把我看作了妹妹?”
“不是……”他答得不假思索,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错了,“……是?”似乎怎么回答都不对。
他又支支吾吾地开始解释。
“请不要当真,我只是开个玩笑。”朝仓玉绪笑着替他找台阶下,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有了松动的迹象,至少走在一块时不会觉得路越变越宽,宽到他们之间能隔着一道河,“我其实……很喜欢黑崎君家里的氛围。”围在热腾腾的锅周围,热气熏着彼此的脸,模糊彼此的眉目,只剩下笑。
这是大多数家里再普通不过的一面,却是她两辈子都没有过的奢望。
黑崎一护摸了摸鼻子,“你喜欢的话可以常来,我们都很欢迎。”语气其实有些不太自然,说的时候隐隐能透过透明的月色看见他发红的耳尖。
朝仓玉绪看着他想起了夏梨努力劝她时候的样子,两人说话的语气如出一辙,“你和夏梨很像。”
“那是自然的吧。”
“像到有时候我也分不清站在我面前的你和夏梨的到底谁是真的。”
黑崎一护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,动作有些唐突,但是语气却格外认真,“只要接触到就能发现吧,我是不是真的。”
没预料到黑崎一护的突发行为,她被拉着手腕时面露惊讶,被他一眼不错地注视着的时候依旧是在发愣,“你……”她迟疑地问,“不会觉得,我很奇怪吗?”
“这个世界虽然大部分人通过眼睛了解世界,但是也会有人依靠别的感官来了解现实,”黑崎一护回答得认真,“依靠触觉来辨别,这并不奇怪。我没办法理解的只是这种辨别模式,这不代表我无法理解你想要看清楚这个世界的心情。所以如果你感到困惑的话,尽管接触我,我是真的,朝仓君,不要因为疑惑而远离现实。”
他说得真诚,“黑崎君,”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听着,“我知道你是真的了。”
这条回去的路从后半段开始变得不那么尴尬,然而朝仓玉绪依旧不太确定他们是否找到了合适的相处模式,他们聊起来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硬——远没有他握着她手臂时那么自然。
“准备开学,如果觉得有困难的话尽管来找我们。”两人简单地交换了信息,开学后他们会成为同校校友。
“我记得了。”她乖顺地应下,侧过脸回望他,白绒绒的灯光照在她脸上,让她的面颊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光泽。
他不自然地挪开眼睛,脚步却往她身边靠了一点,“说不定会分到同班。”
“也许吧。”如果黑崎一家没有介入她的生活,她应该会在不久后休学,身体状况已经不合适继续学业。
他们走得并不快,不知道是不是黑崎一护的错觉,这条走过很多的街道,正在逐渐的变窄,不断的向他们逼近。原本还有些凉风吹过的夜晚突然开始变得闷热,风停了下来,城市深处传来的夏天的声音被放大了好几倍,都盖不过他听到的心跳声,一声紧跟着一声,就紧贴着他们迈出去的脚步,稳而重。
于是他下意识地放轻呼吸声,减轻手脚的动作幅度,随之而来的改变就是,身边的人存在感无限度的增大。
就在膨胀到边缘的时刻,他们到了目的地。
“谢谢你,黑崎君。”
短短几个照面,胸口那股闷意被悄然驱散。
后来他们维持着这样熟悉又稳定的距离又走了很多次同一条路,游子和夏梨很喜欢邀请她过周末,又或者是工作日的晚餐,而这些聚会的最后都是以黑崎一护送她回到楼下作为结束。
路并不长,也就十几分钟。
但次数多了,聊的东西也就跟着变得多了。也许是早上起来喜欢喝的咖啡,也许是每周固定去购物的时间,又也许是她擅长的菜和偏好的口味,夹杂在这些琐碎的小事之中的还有他们聊起的以前。他们非常沉迷这样缓慢的节奏,沉迷到假期在他们没有注意的时候,已经飞快的结束。
黑崎一护再一次见到朝仓玉绪的时候已经是在学校里,其实他们道别也只是在几日之前,但他依旧认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。在这样的心情催促之下,他把分班名单看了很多次,没有见到想看见的名字。
他们并没有同班,而是在走廊的两端。
黑崎一护下意识地认为,他很不走运。
和朋友像平时一样凑堆站在走廊提起自己的假期,这时他突然发现假期里总是无法避开一个对朋友来说很陌生的名字,如果特地模糊去她的存在,能够提及的只剩下了一些东拼西凑的东西。
他不由自主地顺着这条走廊看向尽头。
这很正常,想到了,所以会想去看。
只不过这条走廊长得令他郁闷,人影重重叠叠远去,化作了模糊不清的黑点。出乎意料的是,在来往不断的影子之中他一眼就看见了,没来得及惊讶,人已经在眼前一晃而过。
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,他看见了稍微停下的脚步,和模糊的笑脸。
开学过去一段时间,他再没在学校见过朝仓玉绪,这太久了,久得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缺少了一段关于她的记忆。
“一护,体育馆那边有热闹,去不去看?”浅野启悟猛地推了他一把,把他从失忆的假象里推了出来。
“什么热闹?”
“你是说校外踢馆的人对不对,”小岛水色凑过来,“我听说是个高一的新生接了战帖,直接单挑车轮战。”
一听剑道,朝仓玉绪的名字又猝不及防地跑了出来,她说过自己会点剑道。
“高一新生?”他吞了口口水,声音有些不自然。
“对啊,而且还是个大——美女。”浅野启悟故意拖着声音说。
小岛水色搭腔说:“我记得的,是那个朝仓对不对,当时在校门口见到不少人都记得她的脸。”
黑崎一护听见这话,脑子还没反应过来,脚已经先一步走到了道馆。
他们到的时候,比赛其实已经走到了尾声,那位守擂的本校生有着压倒性优势,胜利对她而言几乎毫无悬念。黑崎一护就站在人群之外看向场中央,看着那个带着护具侧着身的人。他看不清脸,但是他一眼就认出了她。
这还是他第一次看朝仓玉绪挥刀,她提过剑道,不过大多数时间是在提及她的过去时顺嘴带过。他压根没有认真想过她握着刀是什么模样,想当然的认为她会和平时没什么不同。
他一直觉得形容朝仓玉绪最准确的字应该是冷,把人从河底捞起来的那一刻开始就这么认为。浸泡在水底的朝仓玉绪冷得毫无声息,就算消失了,也或许只有他会看见。但是站在道场上的朝仓玉绪存在感无比地强,笑着成为生活的一部分的时候他认为她是煮不开的死水,带着刀的时候觉得她是无处不在滚烫的热流。
在她取得优胜时,看得热血沸腾的观众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,高举的双手一层一层地挡在了他的面前。浅野启悟的议论被他无意识地屏蔽,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叫被他抽离,空气凝滞,拥挤的人群和他彻底割裂开来。
透过人潮拥挤的缝隙,他定定地看向场上中央被簇拥着,正在与人客套疏离地交流的朝仓玉绪。摘下了护具,她的温度又降了下去。他看得入神,而原本低着头还在认真地听着旁人说话的她也毫无预兆地抬起头,在他的方向,目光翻山越海,就这么在茫茫人群里与他相遇。
他突然在想,这时候的她应该依靠什么来分辨,这一刻的真假?
如果他能够问,或许朝仓玉绪能够给出回答。
她不需要经过任何的判断就知道他是真的。
朝仓玉绪认为自己总能够看见黑崎一护,是因为他很明亮。
像窗外高高照耀的太阳。
也像她曾经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地方。
灿烂的,耀眼的地方——她过去的家。
从很小的时候开始,她总是会自发地追随被太阳照耀的地方走。即使那会儿她走起来还踉踉跄跄的,走两步要用手扶着地板稳住自己,身边跟着的乳母侍女们还在神情紧张地虚扶着她,她也执着地要往自己能够看见的最明亮的地方靠近。
没等走多几步,她就被人提了起来,有光落在了她的脸上。
被笼罩的那一瞬间,世界无比的安静,明明身处在最吵闹的夏日,风声,水声,蝉鸣声,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伴随着夏日的高温而变得躁动不安,如同一锅沸腾的水。
她却什么都听不见。
“姐姐——”她仰头直视,一个不轻不重地抚摸落在脸侧。
最初能记事的时候,她没见过姐姐,和脾气不太好的母亲一起住在黑漆漆的小房间里,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趴在窗口对着落叶满地的院子发呆,听着母亲,以及身边围着的乳母和侍女在谈论那位神秘的姐姐。
那时候的姐姐是她们织造出来的一个恐怖的影子。
母亲总说她残忍,说她杀人如麻,要警惕她。
乳母侍女们说她可怕,说她心狠手辣,要小心她。
后来母亲去世,底下做事的人趁这个机会浑水摸鱼,克扣她的用度。她开始吃不上饭,甚至过冬的用具都被挪用。饥寒交迫之下,生了大病,高烧烧得神智不清。意识浑浊时,她看见自己这间黑乎乎的房间里有光亮照了进来,千万丈明光落在她身上,让她以为自己是在死前见到了什么神迹。
等再醒过来,病好了,身边的一切也都变了。
她第一次见到了活在他人传闻里的姐姐,能与日月争辉的姐姐。
只是没等她多看几眼,远方丛云突然破开了一角亮白色的光,笔直的投射而下,云层被一刀划破,顿时了无踪迹。眼前的金光骤然破裂四散,碎片里折射出一张张支离破碎的脸。
她这才回过神,明白自己又毫无防备地被拖入了幻觉之中。
只是这一次明白得太迟,清醒带来的副作用远比过去任何一天都来得强烈。额角两边发涨的太阳穴像是正在被人凿进两颗钉子,撞击声沉重的落下,一次比一次用力,她疼得神魂愈裂。
“朝仓同学?朝仓同学?”她满头冷汗地抬头,眼前能够看见的都开始扭动,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变得模糊扭曲,淡黄色的桌面散成一个个零碎的方块在半空中肆意飞舞,询问声突然变得极远。眼前的一切——屋顶,墙壁,地面开始融化,房屋的骨骼因此而暴露在外,死去很久的遗骸又一次冷气森森地暴露在外。
“……你还好吗?”不知道是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。
她分不清,“朝仓同学……朝仓……”
“我……”她魂不附体地站起来,刚踏出第一步,就被自己的凳腿绊倒。脑袋砸在地上时,身体自保的疼痛机制将她从混乱的场景抽离出来。有很多人凑到了她面前,他们的脸在眼前交叠变换,每一张脸都显得如此的眼熟又陌生。
她几乎要落泪。
张开嘴,虚弱地说:“……我要回去。”
回到哪里?
她也不知道。
有人在她从地上起来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,却被她触电一般甩开。这时疼痛卷土重来,四肢开始变得迟钝,像是被灌了千斤重的铅。她的声音被封存在躯壳之中,自内向外的痛感犹如蛛网缓缓遍布全身,不放过任何一点的空隙。
她的记忆出现了明显的空白,根本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教室,怎么摆脱了身后跟着的老师和同学,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走。
她唯一记得的,是疼痛。
用口袋里的美工刀划开身体的疼痛,皮开肉绽的痛苦短暂的驱散了令她头昏脑胀的煎熬。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,她看着自己走过的水泥路又翻滚起黄泥,风沙掩埋了两侧高楼,阳光刺眼,她头顶摇摆不定的黑色幻影如同梦里密密交织的树影。
“为什……么?”她混乱的精神令让她像是奔波了大半生般疲惫。
电梯叮当一声停稳,她的额头正靠着冰凉的墙面汲取精力,睁开眼睛。眼前能够看见的是一扇扇紧连的障子门,陈旧的,暗沉的木板,发黄的窗纱,以及嘎吱嘎吱作响的天花板。
她面色白得吓人。
跨过这扇门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。
她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回家的钥匙——一截已经彻底枯萎的樱花树枝,口腔之中忽而泛起一阵苦得人眼前发昏的滋味。在这一刻,在心底腐烂了的回忆又露出他令人无法割舍的面目,让她眼眶又酸又胀,那溃烂的永不再复活的过去,顺着泪腺止不住地往外逃窜。
她闭上眼睛,将钥匙送入大门的钥匙孔之中,树枝彻底碎裂。
屋子里漆黑得诡异,她踏入玄关,像是把自己喂进了匍匐在黑暗里的异兽嘴里。
她知道是假的。
所以她又给自己一刀。
屋内终于恢复了点光亮,只是手里的美工刀却变成了蛇蜿蜒着趴在手腕上,阴凉濡湿的蛇腹粘在皮肤上让她的皮肤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疙瘩。
她盯着阴冷的蛇目,无动于衷地给自己多添了条伤口。
回忆丧失了攻击性后,企图利用恐惧来操控她。可是恐惧是最小儿科的工具,很早之前就对她没了作用。
玄关的电话响起时她已经脱力坐在墙角,自暴自弃地不愿意再挪动自己。
等铃声响过三次,她还是接了。
“玉绪姐姐。”游子欢快的声音令她的视野又明亮了一些。
“游子。”她用力地喘了口气。
游子立刻听出她的语气不对劲,“玉绪姐姐,你怎么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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