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九三折有心若是,如衣九曜(4/5)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残有些许羽根、折扭得几乎难辨其形的鹰翅“嗤!”一声分断开来,殷横野淋着满头的淅沥鹰血侧身匍匐,按住还插了枚钩爪断肢、肚破肠流的腹部,备极艰辛地爬将出来,曳着血痕爬近一处堆成梯状的墩墟,本想撑着站起,连试几下不能成功,只能坐在上头背倚墟残,微颤抖着吐气吞息,直到一柄冰冷的薄刃架上颈间。

    耿照手持藏锋,并无胜利的喜悦,低头看着重伤垂危的大阴谋家,森寒的眼神里蕴着复杂的情绪。

    殷横野已无与他对视逞威的心思,勉聚眸焦,却非一一看过周遭的仇人如武登庸、萧谏纸、胤野等,而是盯着耿照斜插在身后约一臂之遥,焕发着温润光华的珂雪。

    他吸收的圣源之力,已无法承担此际肉身的残破,他能感觉黑雾还在,未毁于佛血邪力的部分,全凝聚在他重伤成残的右手五指上,“幽魔手”比前度的任何一刻都要完整具现,连指掌纹路、指甲侧缝等细节都纤毫毕现,就像他是穷极无聊到把手臂涂紫一般,感觉异常真实。

    但这有什幺用?他几乎想唾骂这只装模作样的手掌。若圣源之力有灵,此刻必定是故作无辜姿态,假装用心修复一只无关紧要的残手,对他周身的致命之伤视若无睹……这是何等愚蠢的敷衍塞责!

    他需要珂雪来挽救性命。而耿小子特意换了把刀来,连丝毫机会也不给他。

    殷横野暗自咒骂他的精细狡猾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赢了,耿盟主。”他微闭起眼睛,自嘲般一笑。“我无话可说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上路罢,殷横野。”少年轻道,握刀的手紧了紧。正欲提起挥落,却见他睁眼道:“你杀我不打紧,然而你养父耿老铁和姐姐耿萦的下落,你还想不想知道?”

    耿照微怔,料是缓兵布疑,森然摇头。

    “留去地府说罢。”

    殷横野冷笑。“横疏影有一事,始终瞒你未说。当日她派流影城三总管往龙口村接人,不料扑空,其后起码派了五六拨人找寻,一无所获,怕被你恨上,于此支吾再三,未敢直承。你若不信可问萧谏纸。”

    耿照恐为他所乘,没敢托大回头,握刀的手微微颤抖,叫道:“萧老台丞!”老人嘴唇歙动,出声微弱。一人道:“萧先生说横疏影没提过此事,或恐有诈,莫听他言。”却是武登庸。

    他见耿照神思不属,判读唇形,赶紧提醒。萧谏纸对他微一颔首,心照不宣,两人毕竟昔日并肩为战,横扫天下,这点默契还是有的。

    耿照恼他提及父姊,勃然怒起,正欲挥刀,忽听胡彦之喝阻:“且慢!这厮所言未必是虚,你且问清楚,不要冲动!”耿照停刀斜眸,急问道:“到底是怎幺回事?”

    胡彦之潜入流影城时,欲寻处落脚,曾向城中人打听耿萦父女,才发现根本没人听过这两人。

    本以为横疏影秘密行事,以掩人耳目,待至龙口村整补,才知耿老铁父女已失踪多时,比之日前连夜搬走、不知所踪的村头葛家,早了数月不止。流影城多次来人打听,村人以为是高升七品的耿照所遣,感慨耿老铁无福之余,亦有一丝宽慰。耿家父女若被横疏影接走,何须派人来问?

    耿照刀刃一摁,没入殷横野颈间分许。“说!我父亲和姐姐人在何处?他们若有差池,定将你碎尸万段!”

    殷横野吃痛昂首,“嘶”的一声咬牙笑道:“非在我手里,我也是扑空之后,才猜测是何人抢了先。你立下誓言,绝不杀我,再将珂雪奉上,我即告之。我毕生信守承诺,无有相违,相信奉兄可为我保证。”

    武登庸冷哼一声,并未答腔。耿照茫然失措,实想不出有谁会绑架父姊,其时他初入江湖声名未显,不止殷横野,便萧老台丞等都不知有自己这个人,谁能料到后来种种

    变化,先绑了耿老铁父女为质,又不曾拿来威胁?

    一向精明的少年顿失方寸,不仅是因至亲之故,而是此事本身就不合理,冲口而出:“珂……珂雪非我之物,如何给得?快快交代,免吃零碎苦头!”

    殷横野目光越过了他,望向始终含笑默然、怪有趣似的黑衣艳妇。“珂雪既为夫人所有,还请夫人允了耿盟主之请,拖将下去,恐盟主痛失至亲。”

    胤野不置可否,见众人都望着自己,噗哧一声抿嘴道:“你们瞧我做甚?我最不爱杀人了,要便拿去。可这位老先生,你想仔细啦,落在我手里,你还不如死了好。”见三秋大声附和。

    “夫人的爱子下落,我亦有头绪。”殷横野话说多了,疼得面孔扭曲,呼吸断续,仍能看出在笑。“夫人今日肯饶我,我可以此交换。”

    胤野嫣然笑道:“只饶今日幺?”殷横野闭目颔首,忍痛笑道:“只求今日而已。”姿容绝世的美妇人连叹气都明艳不可方物,摇头:“这样划算的买卖若还拒绝,我都不能原谅自己了。傻女婿,老先生比你还能说哩,刀给他罢,我瞧他不成啦。”

    胡彦之急道:“不可!”另一人与他齐齐发声,只是喑弱低哑几不可闻,却是萧谏纸。

    殷横野望向胡彦之。

    “你想过否,狐异门藏得掀地难出,萧谏纸等是如何与胤铿搭上了线?”

    胡彦之没想过这事,也不感兴趣,对母亲道:“夫人,这厮狡诈多谋,狼子野心,错过今日,想再拿下他谈何容易?问出小耿家人下落即可,养虎贻患,日后定追悔莫——”才发现母亲盯着殷横野,竟是来了兴趣。

    殷横野成竹在胸,怡然继道:“联系胤铿之法,乃我透露予萧谏纸等知晓,既不是狐异门暗号,也非寺中传报,而是你兄长幼时,于汝父约定的某种戏耍玩意,世间唯父子二人知之,连你母亲也不知晓。”

    胡彦之头皮发麻,忽然明白他的话意。

    “汝父留有三封遗书,各付你母子三人。给令堂的那封因故毁损,世上无人得见;而你兄长那封,我已倩人转交,当作是引诱胤铿倒戈的饵食。今日我若留得性命,你便能亲眼瞧上一瞧,汝父临别之际想对你说什幺话,对你这一生又有何等期许。”

    萧谏纸终于明白胤铿何以背叛。

    原来从“古木鸢”找上鬼先生那刻起,就注定了“深溪虎”终将转投平安符阵营,一切本是为人作嫁。而胤野则恍然大悟:胤铿之所以不惜忤逆,阳奉阴违也要同“姑射”勾搭,或因殷横野早已透过某种管道让他知晓,当年在惊鸿堡血案中,是母亲亲手杀死了父亲——

    至于有无解释胤丹书的情况,就不得而知了。要是自己肯定不说,胤野忍不住想,姣美唇抿微露一丝促狭笑意。

    如此,便能解释铿儿一贯的叛逆和野心,何以在一夕之间成了实打实的地下行动。他是真心认为母亲不具领导狐异门的正统性,手握遗函的自己,才是胤丹书的真正继承人。

    说了这幺过分的谎话,就更不想让你死了啊!

    胤野凝望着只剩一口气的阴谋家,巧笑倩兮,刹那间宛若春风吹拂,满地疮痍里仿佛都要开出花来。胡彦之哑口无言,激动得不能自己,仅剩的一丝理智正苦苦拉锯着,没冲上前拔出珂雪治疗殷横野。

    殷横野缓过气来,这才转对萧谏纸。

    “萧老匹夫,你让‘姑射’浮上台面的计谋很是高明,我心服口服。但你有无想过有一种可能,其实赢的人是我?”萧谏纸几已不能言,只眸光锐利依旧,像打量一块死肉般冷冷睨着,满面阴沉。

    殷横野悠悠续道:“‘古木鸢’等六人放出妖刀,惹出偌大事端,真正的‘姑射’成员坐不住了,定要‘权舆’给个交代——你是这幺想的,对罢?但万一‘姑射’从头到尾,就是个恶人组织呢?兴许妖刀之恶,他们还看不入眼,到现在都没有动作。一旦‘权舆’死了,你猜会如何?”

    萧谏纸的眼睛慢慢瞠大,忽从冷锐变成了错愕,再由错愕化作游移闪烁,无奈残剩的时间气力已无法深入思考。

    “这个问题,我也没有答案。”殷横野正色道:

    “我不知‘姑射’,只是个乘势窃位的局外人,但我手上有姑射名单。你可交给耿小子,或其他信得过的人,在你身故之后,一一调查和监视这些世外高人,避免他们起心动念,毁了白马王朝独孤氏的天下。”

    啪啪的鼓掌声骤然响起,武登庸勉力拍抚,见三秋见状赶紧跟上,一边招呼其他人。“拍啊拍啊楞着干嘛?都拍上,都拍上!”对殷横野道:“驸马爷的心思我知道,我替他说了。你老小子这是公然贿赂啊,死到临头了哪来忒多废话,你当说相声?赶紧死了呗。驸马爷您说是不?”

    武登庸摸摸他的光头以示赞许,暗自调匀了气息,尽量不让自己听起来奄奄欲窒,剩不到半口气。“夫子巧舌,不知要以什幺说我,逃过此劫?”

    “奉兄守誓重诺,我实不忧。”殷横野笑道:

    “当年神军肆虐,奉兄纵未亲睹,谅必亦闻。世间确有此物,眼见为凭,我昔日在栖亡谷所行诸事,原想临摹神军风采;今日得见圣物,方知天差地远。若有击溃此物的方便法门,奉兄有兴趣否?”说着举起了幽魔手。

    这下子,连武登庸都为之沉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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