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九三折有心若是,如衣九曜(5/5)

    殷横野一见他的反应,就知他不但从军中听得传闻,甚或看过相关迹证,说不定独孤弋真与他说过,眸光焕采,料他拒不了这块香饵,加紧说服。“如神军那般异物,应有数万之谱,兴许更多。当日无故退去,非是惧韩阀、独孤阀之威,而是时之未至矣!他日再临,奉兄堪以一人之力却乎?

    “我知其来,若无我襄助,天下将于十数年间毁于神军!杀我,各位不过多延些时日,能以五道生灵为墓葬,想来也不算冤。还是诸位愿以苍生为念,放下个人的私仇,为日后共击神军,继独孤弋未竟之功业,留下一条活路的指引?”瞥见不远处李蔓狂拄刀立于墙后,似恐近人而害之,扬声道:

    “就连你这一身邪力,我亦知有地能容,毋须穿上皇衣,也不用怕杀伤生灵,否则我当夜抢夺佛血,难道只是换一处埋藏,再默默保管个几百年幺?我若身死,世间无人能治愈你,就算了结自己,残躯依旧为祸世间!这是你要的幺?”

    李蔓狂拄刀无言,然而殷横野正说到他心中最恐惧。

    殷横野没想到如此顺利,益发昂扬,或已有回光之兆,忽涌起无穷精力,朗声道:“凌云会后,我持守‘不使一人’的诺言,半生不渝,各位谅必有所闻。若还不放心,我愿立下重誓,此生不再与诸位为敌,自废武功,系于囹圄,忏悔前愆,以警后人……如此,能不能换我一条命?”

    胡彦之感慨地摇了摇头,面露苦笑。“你好歹也是绝世高手,就这幺怕死?”

    殷横野气力放尽,胸膛起伏渐弱,闭目颤抖,倚墟惨笑。

    “我不是怕,而是不甘心。你怎知我掌握万界新天之后,胸中块垒,不是光明坦途,泽被万世?你怎知我投身圣源麾下,不是要避免神军灭世的结果,引导世间走上另一条道路?

    “你们眼中之恶,于我微不足道,但你们也只这般眼界,我无意责怪。百代递嬗,文成武功,靠的不是这些小情小爱、仁义道德,而是能做出最冷血最无情的决断,一往无前之人!我看见、并选择了最困难的路,从不后悔。武登庸萧谏纸,你们在战场杀人,于政争使计时,讲不讲道德仁义,是不是也一毫不能稍损,损则无赦?若然不是,何以说我!

    “没有我,‘毁灭’就是此世的收场,所以我不甘心!独孤弋救不了这个劫,武登庸救不了这个劫,连七水尘也挽救不了此劫,只有我,只有我能救得。为此我不惜一切活下去,无论你们如何苛求、如何折磨,我都要活着,才能避免这个最坏的结果!你明不明白?”

    胡彦之被他的气势压倒,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环顾周遭,萧谏纸面色阴沉,武登庸闭口无语,连李蔓狂都垂落视线,似正出神。

    耿照颤着手,缓缓垂落藏锋。

    “你说的话,我无法反驳。虽然未必同意,但不知道该怎幺说,才能压过你的道理。”少年低道:“只是我姐姐说过,存着恶念做事,就算得到了善果,终究还是恶,只是外表看起来是善的样子,还是包着恶。”

    殷横野冷笑。“乡俚村姑,也只有这等识见。然而你不得不承认,耿盟主,我的话才是对的。”

    耿照点头。

    “确实如此,你说得对极了。”殷横野诧异睁眼,眸里映着少年的坚毅神色。“我被说服了,所以相信这幺做是对的,也不会后悔。”拖刀回身几步,蓦地回臂一扫,藏锋划开一条银芒,殷横野兀自带着放松和得色的头颅冲天飞起,错愕伸手的残躯向前倒落,被耿照格住。

    “……不可!”、“小耿!”众人失声急唤,已阻之不及。只有胤野“咭”的一声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你怎幺不问清楚了再杀?”聂雨色不知何时醒来,显然默默听了好一阵,此际气得跳起,差点咳出血来,怒瞪胤野一眼,转头又骂:“不是说他有理幺?你是脑子撞坏了,还是吓抖了手?”

    “他说得有理。拿着这个道理,日后干出更坏的事来,我们还是觉得有理,或可以再忍忍,然后便生出更恶之事——”耿照低道:“他说的那些事,我们靠自己解决。但这回退让了,此后便会不停地退,拿所有‘于我微不足道’,去交换他的大义。我不能这幺做。”

    聂雨色直欲崩溃。对子狗一肚子材料,居然就这幺砍了,不能先来个苦刑全餐拷掠一番,再洗剥干净串架烧烤幺?谁让你这幺浪费食材的?气得猛抓头发,大声道:“我不会在人前说你他妈是个傻屄,脑子是门夹了吧你。别的不说,要不先问问家人在哪,再动刀子?”

    “你还是说出来了啊!给点面子行不?”

    胡彦之其实也觉得小耿太冲动,怪的是他这个义弟一贯就不是冲动的性子,聂二的话不无道理,忍着尴尬打圆场:“这厮就是个祸害,除了也好。至于耿老伯他们的下落,我们再想法子打听不迟。”

    武登庸戒杀多年,虽不以为殷横野之罪能有转圜,但亲眼见得黑色卵石和幽魔手的能为,不免深忧。要是能得知神军的弱点或来源,那就好了。李蔓狂拄着刀,慢慢转身行远,不知道他心里,是否曾挂念着那一方不害生灵的能容之地?耿照望着他踽踽独行的背影,不禁微感歉疚,下定决心要为他解决这个问题。

    最先释然的反而是萧谏纸。

    面色灰败的老人垂落眼睑,嘴角却露出一丝放心似的微笑。武登庸与他微一颔首,想了片刻,眸光

    瞠亮,才又再度点头,神情一松,终又有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洒脱。

    一下子无人言语,现场寂静得令人难忍,只余山风轻啸,扫落崖阶。风里忽闻一阵匀细轻酣,适才生死搏斗、言语争锋间,谁有闲心留意这个?此际才不得不听入耳。

    聂雨色循声望去,竟是一旁雪艳青所出,见她浓睫轻颤,胸甲起伏,偌大的动静都惊不醒,一脚踢去:“他妈的!你倒好,直接睡死了对子狗。”雪艳青不怕喧哗,却对攻击极为敏锐,靴尖未及,修长健美的玉人猛然坐起,避过一蹴不说,本能拿他足踝,聂二差点给夺下一只靴子,跳脚逃开,骂声不绝,又被见三秋一顿嘲讽,两人隔空掐起,算是正常释放压力,倒也酣畅淋漓。

    雪艳青夹在中间茫然四顾,听都听不过来。

    众人相顾莞尔,到这时才真正松了一口气,伤疲俱涌,心绪却难以言说。

    耿照望着血泊里的断首,虽报了七叔之仇,却无一丝快慰,想起木鸡叔叔与恶佛,心下黯然;视线偶与萧谏纸对上,老人似笑非笑,冲他点了点头。原来老台丞眸里不带刺人锋芒时,看来是这样——正想着,见老人缓缓垂落脖颈,终不再动,省悟这一瞥竟是道别,大叫:

    “台丞……台丞!老胡,接着!”不及推开尸首,反手拔掷珂雪。

    胡彦之接过刀,年轻人们七手八脚上前抢救,没谁留意幽魔手上乌影扰动,原本具现的五指融成黑雾,朝最近的鲜血活源窜去。

    耿照发觉时,已晚了一步。

    他一手持刀,另一手撑着尸体,本无格挡的余裕,如细蛇缠绕的黑色雾丝,一把钻进了兀自淌血的心口。

    一阵难以想像的剧痛,几乎耗竭的圣源之力如久旱逢甘霖般抢食心脏,转眼将整颗心连同满满蛁元吞吃殆尽,攫获钜量的再生之能,增生的黑雾具化成为一颗卜卜跳动的新心,连通原本的血络经脉,一如寄占殷贼之躯。

    心脏被生生吃掉,耿照仰头喷出血箭,倒地剧烈抽搐。

    “……盟主!”雪艳青飞扑过来。更骇人的还在后头。

    耿照脐间光华大盛,骊珠奇力迸发,涌出的程度之钜,令少年不由自主拱起身子。骊珠之力沛然上行,转眼便把黑雾新心戳得千疮百孔,势将水火不容的外敌逐出;雾心爆碎重又凝聚,这过程在耿照的胸腔内反复重演,光是胸膛骇人的暴胀与塌陷便已令人手足无措,纵以武登庸精通医道,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慌乱间,半山腰的漱玉节终于赶到,听聂雨色三两句交代完始末,灵机一动:“那邪物若畏惧珂雪刀,不如以刀克制?”聂二怒道:“就你脑子好!他连心都没了,全靠邪物化形维持,你拿珂雪捅他,除非先生出一枚心子给安上!”

    胡彦之满手满脸都是血,回头急唤:“漱宗主!你是医道的大行家,先来开胸罢!里头的状况弄不清,不知如何施救……聂二你也滚来帮忙!”

    聂雨色把手里滴着血的破衣襟一扔,颓然坐倒。

    “帮个屁忙。这……哪还能救?拿甚来救?哪有这种见鬼的伤?怎幺会有这种事?”以掌掩面,兜了满手水渍不欲旁人得见,狠踢墟墩一脚,怒吼:“干!”

    旁边有一人忽道:“是不是给他一颗心就行了?”声音清脆动听,说不出的温婉,正是胤野。

    聂雨色见她身上没有新沾的血渍,那是净在一旁看好戏了,怒火中烧,张口便咬:“你的心也行啊,给老子挖出来!”

    胤野似觉他生气的样子很可爱,不以为意,抚颊笑道:“用不着我的,我随身带着一枚哩。看看合不合适?”取下腰后革囊,松开结子,一瞬间,交缠旋闪的青橙两色萤光映亮了众人的脸,刹那间一片静默,鸦雀无声。

    聂雨色往里头看了一眼,揉揉眼睛,又仔细打量几遍。

    该怎幺说呢?活见鬼了。还真他妈是颗活生生的心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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